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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花开大约一天

主题:芍药 下载地址:论文doc下载 原创作者:原创作者未知 评分:9.0分 更新时间: 2024-04-12

简介:该文是关于芍药方面自考毕业论文范文与芍药方面本科毕业论文范文.

芍药论文范文

芍药论文

目录

  1. 2、10:00
  2. 3、12:00
  3. 4、13:00
  4. 5、14:00
  5. 6、18:00

1.8:00

今天,距离高考,还有三百六十天.按理说,听起来应该是个很令人紧张的日子,但是我一点也不.

因为我已经是个大学生啦!

哈,这其实一点也不好笑,对不对?我把书店里的大日历又撕掉一页,把“距离高考还有三百六十天,冲刺最后三百六十分”的横幅挂到教辅资料边的墙上.

我的日子太无聊了,为了赚足够的零花钱,我就来这个书店做图书管理员的,但现在这个市场环境,除了教辅资料,其他的书根本无人问津,所以没生意的时候我就给自己和曹雪芹还有朱自清讲笑话.哦,对了,你们知道什么是高考吗?朱自清,跟你们那会儿考大学也差不多,换了个名字而已,你给曹雪芹好好讲讲吧,他可能不太懂.我把《荷塘月色》和《红楼梦》摆到一块儿,仔细听着,朱自清还真在跟曹雪芹吐槽,现在的娃娃们不比你那个年代了,早就不考四书五经了,考得最多的是珠算、物理等

我偷偷观察他们交谈的情形,拇指大的朱自清先生扶着圆框眼镜,笑眯眯地和曹老聊天,偶尔提到一些现代化的词汇,曹老就捋两下胡子.我起了坏心思,顺手就把一本《寻找薛定谔的猫》放到了他们两人中间,我用手指戳戳躺在腰封里睡得正香甜的那位英国小老头,来,这位约翰·格里宾先生,请您给曹老补补物理.想了想,我又怕他说的外文曹雪芹听不懂,开始犹豫着要不要把陆谷孙先生为他们请过去.

“算了算了,你别动.每次让你整理书架,磨蹭半天不说,还把我原本分好类的书架给弄乱了,外国文学、古代文学、当代文学,这些,哪儿放哪儿,你怎么还搞不清楚?”孙吴一把抽走我手中的《英汉大词典》和书架上的《红楼梦》.

我低声争辩:“我只是怕他们听不懂英文而已等”我听到曹雪芹在他手上叹口气,无碍,小姑娘且去忙你的罢.

“什么?”孙吴没听清我的话.

我赶紧摇摇头:“没什么,我去收银台看看账吧.”

孙吴没理会我,我当他默认我去了.我其实不喜欢收钱,我总觉得钱很多时候都是臭的,汗味儿、泪味儿,甚至是血味儿,钱身上都有.有时候,我摸完钱,都不敢去翻《荷塘月色》,我怕我手上的臭味儿把朱先生给熏倒了.但有的人就觉得它香,孙吴是这书店的老板,他就觉得香得很,甚至还会亲吻它们.每次我一想到他拿那吻过钱的嘴来吻我,我都觉得犯恶心.

坐在收银台往外看是一扇大玻璃,这会儿正阴雨绵绵,雨水砸到玻璃上会印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水渍圈儿.我听到巴金躺在我背后的书架上说,成都的好天气不常有,也好久不常有了.他确实说得没错.透过玻璃上的小圆圈儿往外看,可以看到整个城市都渐渐变得模糊,但心里又会有某种隐秘的直觉升腾而起——或许那种模糊才是真实的?在水渍里,房子坍塌,车马倒立着行走,玻璃不再是玻璃,人虚无到成为一只灵魂等哦不,那是一只有脚的灵魂.脚穿了红鞋子,红鞋子朝我走过来.

“我想给你读报纸.”红鞋子隔了一扇玻璃和我说话,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我听不太清.红鞋子走了进来,他面色不太好,很黄,像煮了的.我甚至不知道是该称他为还是红鞋子了.红鞋子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给你读报纸.”

其实他除了鞋子很大,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小,像个中学生.我问他:“这是你们学校布置的课外作业吗?”

他摇摇头.

“可我这里是书店啊,报纸我们这儿都有.”

“但你们没有丰都的报纸.”

丰都吗?那可是个好地方哦.狐妖鬼怪、往生异事,好多都在那里哦.巴金老先生用四川话笑着跟我说.

“那当然,我就是丰都人,小时候听的鬼故事比好多人吃的饭都多.”我对着老先生笑道.

红鞋子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我.我有些尴尬,差点儿忘了,他可能听不到巴金先生说话.我向书架上那本《家》投之以歉意的眼神,老先生,先不和您闲聊了.我跟红鞋子说:“我们这里确实没有丰都的报纸,你给我看看吧.”

红鞋子摇摇头:“不,我要给你读.”

我无奈,好吧,反正雨天店里也没有什么客人,就当陪中学生玩玩打发时间吧.

红鞋子拿起报纸就开始念:“2019年5月21日20时21分,丰都县平河镇隧道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造成1人死亡2人受伤.据报道,一辆货车追尾一辆面包车,造成面包车司机当场死亡等”

红鞋子的声音低低的,普通话说得不好,夹杂着很浓重的丰都口音,边音鼻音、平舌翘舌,没一样能分清楚.外面的雨还在淅沥沥哗啦啦地下,不是我故意走神,而是他的声音着实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丰都.

我的家乡在巴渝中部,冬季仍多雨,成都也多雨,但它们俩又很不一样,成都的雨是软绵绵的,我家乡的雨是乱蒙蒙的.说实话,我很多时候都觉得辨认一座城最好的方法就是观察她的雨水.我吻过家乡的雨水,那时候,我差点和一个少年在雨中接吻,但他推开了我,冬天的雨水像箭矢一镞镞砸下來,铺天盖地,空旷孤绝.我吻到了家乡的雨水,是有些疼的.

“读完了.”红鞋子抬起头看着我,眼里像盛了一只木筏,木筏下是流动的水,流水开始变得湍急,“你是不是都没有认真听我读?”

这样的眼神我很熟悉,从前有个人气怒交加的时候,就会这样看着我,但我没敢看他:“也许吧,后面有些我确实没听清.”

“你真是个冷漠得令人作呕的女人.”急流里又涌出了一股细细的流水,哀伤要把木筏淹没了,“那个面包车司机是我哥,你看这张照片,这条腿就是他的,你看看.”红鞋子把报纸拿到我眼前,报纸很大,但那则车祸新闻只占了一个小小的格子,下面配的图也是小小一张黑白灰.我看到他说的那条腿了,面包车被大卡车压到扭曲变形,那条腿从破碎的挡风玻璃中支出来,白净而瘆人.

我抬眼看他,他也看着我,眼里的小木筏要翻了.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你能通过一条死人腿就认出一个人?”

“你妈的死人腿!他是老子哥,老子亲哥,剩个脚拇趾老子都认得出来.”木筏翻了,彻底翻了,被湍流淹没了,红鞋子把报纸扔到了地上.我觉得这个初中小男生想揍我,并且我可能揍不过他等

“做啥子,你崽儿要做啥子?”孙吴听到动静走了过来.

看到一米八的大男人走过来,红鞋子的气势一下子就瘪下去了——这是男孩对男人的天然畏惧感.红鞋子指着我说:“我是来找她的,我就想来问问她还记不记得我哥.我,我是想喊她去参加我哥的葬礼.”

“你哥是谁?”孙吴问他.

“林芍药.”

2、10:00

“怎么像个女孩的名字.”孙吴的声音和十年前的我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在我耳边响起.

“是我妈妈取的,本来是要叫‘林药药’,但是工作人员看错了,户口本上就写成了林芍药.”

“这也能看错?”我问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妈不会说话,只能写在纸上拿去登记,她没啥文化,写的字也不太好看,就被登记错了等”

我感觉自己可能冒犯了他,但他却好像是发自内心地不介意,只有对生人初见的腼腆.这是我第一次见林芍药,他戴一副黑框眼镜,眉毛像两滴青灰色的墨,滴在苍白的面上——文弱,很像聊斋里书生的形象.

林芍药是从别的县城转来我们班的.我听班主任的侄子透露过,他好像转过很多所学校,没有一所学校想要他.大家都在背地里猜测他是不是某种劣迹斑斑的少年.由于没人愿意和他做同桌,所以他被挤到了我的旁边.但很奇怪,我们两个只是第一次见面,却在互相点头的刹那,就在对方的身上嗅到了某种同类的气味,后来林芍药把这形容为“浮游生物与浮游生物的相认”.我们的位置在最后一排,我的右手边就是窗户,林芍药坐在我的左边.我们的第二次对话发生在一个午后,他问我:“外面是什么天气了?”

教室里的窗帘一般都被拉得敞亮,但由于我的右眼生来看不见,老师和同学怕我畏光,就把窗帘都拉上.我不得不承认,像我这种右眼天生失明的人,在视觉效果上是非常可憎的.我是指:整个眼眶都被眼白给填满了,眼黑可能在娘胎里就被哪路神仙给吞了吧.但有趣的是,周围人往往会用怜悯来掩饰他们对我外貌的畏惧.他们不会让我参与到做卫生的轮排中,也不会让我去拥挤的食堂和他们一起抢饭,更不会在课后邀请我一起去看电影,所有的热闹与嘈杂都被他们所谓的同情心视作对我有害的危险.我不懂,这是真的怜悯,还是只为了隔绝我和我那一只只有眼白的右眼?

我拉开窗帘,细密的光线一窝蜂涌进来,有蚊虫在光下嗡嗡扇动透明的翅.我对林芍药说:“是个大晴天.”

他笑着说:“哦,那挺好.”后来,我把窗帘拉上,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午后,他又来问我:“外面是什么天气?”

我拉开窗帘,天上的乌云像墨水一样涌动,我说:“今天可能要下雨呢.”

后来他天天如此来问我,持续了近两个星期,他带了一包牛皮纸袋装着的藕粉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希望没有麻烦到你.”

这当然没有麻烦到我.我是多么渴望被人麻烦啊,能被别人麻烦就意味着我不是个残疾人,我很正常.

但林芍药仿佛知道我的心事一般.轮到我们两个人打扫卫生的时候,他一点也不会帮我,甚至当我自告奋勇地要去擦教室顶上的吊风扇的时候,他也不会像别人一样对我说:“姜叶,不可以,那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他只会在下面帮我扶稳我踩着的椅子.

我们两个坐在最后一排,就像两株植物,不接受外界的阳光,也不接受外界的雨水,我们自顾自地在这一隅土地里生长.不会靠得太近,也不会离得太远,共享彼此的安静与孤独.他对我唯一的一次“打扰”是班里晚自修放电影,为了放映效果,我们班关了灯,黑黝黝的一片,我还记得那是个恐怖片,他没看,戴着耳机在便携小台灯下读胡兰成的《山河岁月》.只是在电影结束后,同学们闹哄哄地嚷着该开灯学习了,他忽然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中间有一段很长的静默时光,我屏住呼吸,听到他说:“要开灯了,不要被闪到了.”睁眼,灯光明亮却不刺眼,他又继续看书了,我只匆匆瞥到书下一角,茅盾写:“每个人都应当是春晖,给别人以温暖.”

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一家叫作“苹果树林”的书店.

那家书店的周围是一群破旧得像省略号的居民楼,要穿过书名号般的拐拐巷子,然后才能在惊叹号般的黑暗中抵达那家书店.书店楼上有好多家的晾衣架上都挂着非常轻薄鲜艳的衣裳,然后门前还会有看不清脸的中年男子进进出出.林芍药带我穿梭在其中,在一片昏暗嘈杂里,我唯一能辨物的左眼只看到了脚下开了一路的白色小苔花,我不想踩到它们,只能往林芍药的身边靠近,然后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拉住了我的手,湿而润.

还没踏进门,我就听到了十分喧哗的声音.我怀疑我来的不是书店,而是菜市场.但走进去,里面除了一个戴黑框老花镜的老大爷,再无他人.老大爷太老了,他抬头看了看我和林芍药,就又低下頭忙自己的事了.大爷活得就像一个人形开关,那些嘈杂的声音因他的抬头而静止,又因他的低头而被打开.我把林芍药的手牵得紧紧的.林芍药说这里是他最爱来的地方,每逢下雨,他放学后都会来这里.我明白了,怪不得他天天都会问我“外面是什么天气”.

林芍药说:“我最爱的书是巴金的《家》.”

我说:“我也读过.我还会背呢,‘人们躺下来,取下他们白天里戴的面具,结算这一天的总账.他们打开了自己的内心,打开了自己的灵魂的一隅等’”我听到有个醇厚的嗓音在和我一起念,我渐渐停了下来,醇厚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个隐秘的角落.他们悔恨、悲泣,为这一天的浪费,为这一天的损失,为这一天的痛苦等”

这个声音离我们特别近,在一片嗡嗡的嘈杂声里清晰可闻.我和林芍药互相对视,我问他:“你听到了吗?”他有些犹疑,继而又坚定地点点头.我们一起在书店里仔细寻找着,直到在书架的最高层,看到了那本灰色封面的《家》.

我抬头问它:“刚刚是你在念吗?”

“是啊,是我.”

“你为什么要念啊?”

“你在念,我自然就跟着念了.”

“那你是谁?是书里的人吗?觉新还是觉民?”

“不是,我是写书人.”

我扯着林芍药的袖子,激动地跟他说:“你听到了吗?他是,他是巴金老先生,他在和我们说话.”

林芍药点点头,我能听到巴金老先生发出的轻轻的笑声.细细辨认下去,我还听到了好多好多人的声音,胡适的声音薄薄的,茅盾的声音厚厚的,老舍的声音不厚不薄等原来,原来书店里那些嘈杂的声音都是他们的交谈声.

我小声地问林芍药:“你是怎么找到这家书店的?”

“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我小时候都是在这里看书的.”林芍药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家吗?”我想到了来时那段泥泞而黑暗的路,还有路上那些奇奇怪怪的艳衣裳,形形色色的中年男子.林芍药可能意识到我不怀好意地揣测了,他拉着我出了书店,带我继续穿梭在七拐八拐的巷子里.这次,和来时的方向不一样.

這是我第一次见到林芍药的妈妈.林阿姨在这个小区的门口卖藕粉.一个三轮车上有几个大大小小铝制的桶,里面装着藕粉、红枣、枸杞、红糖水之类的东西.林阿姨不会说话,所以他们的三轮车前有一张大大的纸板,纸板上写着:藕粉五元一碗.四周是几张小小的桌子和矮矮的凳子,现在还没有什么人.我这才知道,林芍药天天问我天气,其实也不一定是为了去书店看书,他还在默默关注着林阿姨.林阿姨和乡下的一个农户约好了,做藕粉的藕都从他那里挖.到了藕熟的时节,她每天都要在寒冬的凌晨去挖藕,如果遇上下雨,塘里的泥太深了,就进不得人了.但后来林芍药跟我说过,他其实最期待的就是下雨天,因为这样他妈妈就可以休息了.

林阿姨很和蔼,不说话,但一直对着我和林芍药笑.她为我和林芍药一人端上一碗藕粉,上面浮着细细的芝麻和花生碎,还有枸杞在汤水里起起伏伏.我们三个人坐在一张桌上,没有说话,都在静静地吃粉.有客人来了,林阿姨就起身去收碗或者盛粉,回来时又为我加了一勺糖.她对我很温柔地比画了几个手势,可我没看懂.林芍药说,她的意思是女孩子都喜吃甜的.那一刻,我觉得她真是个很温柔的阿姨,所以才会有林芍药这么温柔的儿子.

重庆是个多桥的城市,她的儿子丰都也是.长长的长江甩甩尾巴就把丰都城分成了两岸,南岸北岸的城镇背靠青山、面朝碧水.林芍药送我回家,我们走在桥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货船和渔船泊在江面上.冬雨飘在很大很大的风里,林芍药的衣角鼓起如风帆,我伸出手想把风帆拍下去,拍下去这条帆船就不会往前驶了.为什么会不希望船儿往前驶呢?为什么会不希望林芍药往前走呢?

林芍药看着我捉住他衣角的手,问我:“怎么了?”

我说:“雨好像变大了.”

“没关系.”他说这话的时候,伸出掌心盖在我头顶.

我问他:“你说,江上那些船可不可以不要往前走?”

“不知道.”

“那你呢?”

他望着我,我们之间隔得太近了,在越来越大的雨水中,我听到心里传出一阵又一阵丁零哐啷的奇异响声.我闭上眼,紧紧抓住帆船的一角,想等他吻下来.

吻我,我想.然后,不要再走了,船儿.

但他没有,他推开了我.

我睁开眼,冬季的雨水像箭矢一样射了下来,铺天盖地,空旷孤绝.我们站在桥上,桥下是往前的江船.一切平静如初,我吻到了空空的雨水.

3、12:00

“你那年多少岁?”一直保持沉默的沈从文先生终于按捺不住,从书里探出头,有些八卦地问我.

我想了想:“十五.”

沈老先生沉思了一下子,就感叹道:“啊,跟翠翠差不多大的年纪呢.”

“是啊,跟翠翠一样大呢.翠翠失去了爱情,却拥有了整个凤凰城.我更没用一些,把爱情和故乡,同时搞丢了.”

我的父亲是个木匠,需要走街串巷的那种.早些年科技不发达的时候,他就拎着一把刨木花的刨子和锯子走街串巷.后来随着科技的进步,他的工具也开始有了进步.他有了很多电动工具,不再需要人手动去锯,或者去刻,但在雕花这个工程上,他还是固执地使用刨子和刻刀,他说,看着那些鼓起来的木花花,我心里才有底.

对,他是一个凡事都讲究“有底”的人.

为了这种“有底”,他在生下半瞎的我之后,又和我母亲生了一个弟弟.我十岁那一年,是在乡下奶奶家长大的.那时,我莫名其妙被送到了奶奶家,走一个小时的山路上学,又走一个小时的山路放学.等到一年后父亲又把我接回城里那个只有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多了一个弟弟.以及,家里很快就又搬进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出租屋.从那以后,我虽然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卧室,但我也拥有了缄默、自卑、嫉妒和怨恨等等低劣的情绪.这一切情绪的着陆点,都在我弟弟身上.父亲曾对我说,姜叶,弟弟来了,你就不再孤独了.可我没说出口的是,弟弟来了,我却更加孤独了.

我和父亲的第一次争吵是在那个大雨天.当时林芍药推开了我,透过白而密的雨帘,我看到了远方注视着我们的父亲.

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一边替弟弟细细地挑鱼刺,鱼是他的工友在我奶奶家门前的河里网到的,刺多而鲜美,一边对我说:“以后不要再和那个小孩在一起了.”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一万句顶撞的话像蝌蚪群一样汇集在我心中.你凭什么对我交朋友的事指手画脚?你根本就不知道,在学校里,只有林芍药不介意我是“睁眼瞎”.但我的理智驱散了胸中的蝌蚪们,我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不.”我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朝着我弟弟说,我用我只有眼白的右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他才五岁,被吓哭只是一瞬间的事.

“姜叶,你在干什么!你吓到弟弟了!”一直冷眼旁观的妈妈终于忍不住,对我大吼道.

“我是他亲姐,我还会吓到他吗?”我提高了音量,“不是你们说的吗,我和他身上流着相同的血,难道他还会对自己的血、自己的肉感到害怕吗?”

父亲“啪”一声,把筷子狠狠地拍到桌上:“不吃饭就闭嘴,滚回去看书.”

“我不会和林芍药断绝来往的!”我扔下这句话,就起身离开.在摔上卧室门的刹那,我听到妈妈长长的叹息:“作孽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回到了十岁那年的某个下雨天,我在奶奶家门前的河里钓鱼,我钓到了一条白灿灿的花鲢,我为这肥美感到惊喜,然后捧起它就开始生吃.我一口咬住鼓鼓的鱼腹,挣扎的鱼尾不停地拍打我的脸.血的腥味和肉的腥味充满我整个口腔,紧接着我感到喉咙里卡住了一根长长的鱼刺.我想大声地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朝我慢慢走了过来,我想向他求救,我疯狂地比画着各种夸张的手势,可他只是非常平静地跟我说:“等我帮弟弟把鱼刺挑完后再来帮你.”

直到我从梦中惊醒,喉咙里那种疼痛到发烫的知觉犹在.那一天,我就明白了,语文课本上写的“如鲠在喉”,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我回到学校里,林芍药的位置却空荡荡的.他的书本还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甚至连笔袋都还在.我问班主任,班主任说林芍药家里有事情,她的妈妈一早打电话来请好了假,最近可能都不会来上课了.我说不可能啊,林阿姨不会说话,她怎么会打电话呢?班主任说,噢,那我好像记错了,好像是林芍药自己打电话来请的假.

我不相信班主任的话.趁着体育课的空隙,我跟体育老师说,我的右眼痛得发慌,便获得了一个请假批准.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努力回想林芍药的家——那些被省略号搭建而成的居民楼、书名号一样七拐八拐的巷子,还有衣架上晾着的带着强烈暗示意味的艳色衣裳等直到我找到了那条惊叹号一样的黑暗小路——顺着开了一路的白色苔花往前走,走到足够久,那些熟悉的喧哗声又渐渐入了耳:

“你又来了?”

“是啊,巴金先生,您知道上次和我一起来的那个男生住在哪儿吗?”

“不太清楚.”

“好吧等不过,先生,我一直想问您,如果您遇到了很难很难的难题,您会怎么办呢?我现在,现在觉得,唔,有些像蜜蜂撞墙的感觉,我觉得我似乎被困住了.”

“什么样的难题呢?关于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或许都有.”

“那么同他人交谈吧.热烈的诉说总是使人们互相接近的.”

“可是,先生,我感到我的喉咙被一根鱼刺卡住了,我无法发出声音,无法诉说.”

“去和那条鱼道歉吧,让它收回自己的刺可以吗?”

“不可以,那条鱼被我吃掉了,或许它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那么,不如找一瓶醋,让那根刺软化.小时候,我被鱼刺卡住了,家里人便是这般对待我的.”

“真的能行吗?”

巴金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我,一直埋首在书柜后面的老大爷忽然插了句:“出门左走,第三个路口,他们家的藕粉店就开在那里.”

我抬眼看老大爷,投以致谢的目光.走出店门后,又深深地朝“苹果树林”鞠了个躬.谢谢,亲爱的先生们.

4、13:00

紅鞋子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孙吴问我:“要不要带他去吃点什么东西?”

红鞋子摇摇头:“不用.你可以接着讲.”

“点外卖吧,这么大的雨,我们也不好出门.”我拿出手机,打开外卖软件,“要不要试试老妈兔头?成都人很喜欢,也很擅长吃兔子,我听说全国百分之七十的兔肉都在成都人的胃里.”

我的这个笑话一点也没逗笑红鞋子,他的头反而摇得更加厉害了:“不了不了,我不吃我不吃.”他惊恐地看着我,我相信“冷漠得令人作呕的女人”这个标签在我身上被钉得更死了.

我点餐的空隙,孙吴就和他闲聊:“你叫什么名字?”

“毛豆苗.”他说.

“好吧,姜叶,记得再点一份炝炒毛豆.”孙吴笑得吊儿郎当.

毛豆苗恨恨地瞪着孙吴:“那是我哥给我取的,你不准笑.”

“你哥,他,嗯,我记得他没有你这么大的弟弟.即使后来有的话,年龄看样子也不太能对得上?”我斟酌着表述的语句,生怕这中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会伤到这棵豆苗.

果然,他眼睛瞬间鼓成两粒圆滚滚的毛豆:“你知道什么,我就是他亲弟弟.”

“好吧.”我委婉地又换了个说法问他,“那林阿姨之前在做什么?”

“早就死了.”

“早该死了!”

我按照苹果树林老大爷的提示,顺利找到了林芍药家卖藕粉的摊点.但是周围却挤满了人,他们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直接大声地喊林芍药他们母子去死.我挤进人群,看到他们摊点背后的墙上用红色油漆喷了大大小小几行相同的字:“艾滋病,滚吧!”

那个时候是2006年,在这个贯以鬼神出名的落后小城里,有很多比鬼神更可怕的事物.比如贫穷、疾病,还有因此而衍生的狭隘与愚昧.

林芍药踩在凳子上,伸长了手想用抹布把那几个字擦掉,但就是够不着.那么高,得踩着梯子才能够得着吧.我喊他的名字,他没答应.我走过去伸手拉林芍药的衣角,他还是没理我.我看向林阿姨,林阿姨也低下了头,躲避我的视线.

我走回人群里,想告诉他们没关系,艾滋病不会通过触摸传播,艾滋病也不会通过空气传播等可他们只是把目光聚焦在我刚刚碰过林芍药的手上,然后往后又退离了几步.我想为林芍药辩解,想告诉林芍药,没关系,我不怕你有这可怕的疾病.离我最近的一个奶奶,刻意用压低了也依然很大的声音告诉我:“他们说,有人看到姜师傅早上背着梯子和油漆桶过来了等”

我看到林芍药擦墙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用力地继续擦着.林阿姨低着头在那里擦桌子,尽管他们的桌椅板凳已经一尘不染,是这个阴暗小区里最洁净的一隅了.

是的,一定是父亲.我想到昨天吃饭时,他平静而冷冽的语气,早上饭桌上空空的桌椅等我要找他问清楚,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伤害我唯一的朋友.

父亲今天在双桂街上一家门面里做装修,我知道具体的位置.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用电锯锯一根木头.他喜欢拿这些用废了的木料给弟弟锯一些小玩意儿,小拐杖或者小凳子之类的.

“是不是你去墙上乱写的字?”其实不用他承认,我就知道了.我已经看到了墙脚那放着的一桶红油漆和三角梯.

父亲的电锯声“呜呜”地响着,我不清楚他听到我说的话没有,他问我:“你怎么没去上课?”

“我右眼睛痛.是不是你去墙上乱写的字?”我感觉我的话和室内的木屑一样轻飘飘地到处飞.

“眼睛痛就回去,这儿灰尘多.”他的声音和木屑一起飞过来.

我没听,继续问他:“我说,是不是你去林芍药他们店墙上乱写的字?”

父亲怒了,我甚至感觉电锯的声音都被加大了,木屑飞得更多更快了:“你晓不晓得他为啥子转学转到你们学校来?他没地方读了!我年前去栗子乡给他们以前的邻居搞装修,别个跟我说的.他妈本来不是个哑巴,后来被人了才遭吓得哑巴的,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亲爹是哪个,这个病他们母子都有!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是要把病也传给你自己、传给你妈、传给你弟吗?”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有杵在那里,空气里的木屑越飛越多,我感到我的右眼窝越来越干涩、越来越疼痛,木屑甚至堆积到我的口腔中,喉咙里一直存在的那根鱼刺被越来越多的碎木屑狠狠压着,压着,压着,压到快要吞咽进去的时候,我像聚集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梗着脖子朝父亲大声吼道:“什么传给我传给我妈,我看你就是担心传给我弟,你就是偏心,你就是巴不得我这个半瞎子女儿被传染了死了才好.”

我的话音落下,看到父亲愣住,接着电锯发出某种与钝物相互碰撞的“呜呜”声,与锯在木头上的震动声完全不一样等空中渐渐弥漫着红色的木屑,红色木屑像落雨一样,越落越密,越落越密,直到那片红色覆盖住我整只健全的左眼.那一瞬间,我知道了什么是医生们口中的“全盲”,同时,也听到了那根鱼刺“刺啦”滚入我食道里的声音.

5、14:00

“外卖到嘞.”孙吴跑出去把外卖拎进来.

揭开盖子,入目是红艳艳的麻婆豆腐.毛豆苗提起筷子又放下,他犹豫着问我:“所以,你父亲是等”

“没死,除缺了一根右手拇指.”我把右手筷子放下,用左手夹了口菜,演示给他看,“吃饭写字是不太方便了,但他已经学会了用左手.”

“哦.”毛豆苗这才朝那盘红色动了下筷子,“林阿姨是因为肺炎去世的.我们这个病,到最后几乎都是因为肺炎之类的小病才去世的.”

我“嗯”了一声,忽然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用的是“我们”这个词.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脚上这双鞋是你哥的吗?”

毛豆苗低头看了眼脚上那双偏大的红色耐克鞋,摇摇头:“不是,这是他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他说我还在长身体,买大一个号,明年还可以接着穿.”

“哦,他是这样的,一直想事情想得都很周到.”我戳了两口饭,又试探性地问毛豆苗,“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呢?我父亲的手出事后,他就计划让我转学了,我们一家都离开了丰都,我再也没见过林芍药了.”

“我知道.你后面去了实验中学嘛,再后来你大学就考来了成都.”他把筷子又放下了,“这些都是我哥告诉我的,他其实一直都跟着你.他就在离你们高中最近的那个职高念书,他学的是修车.你读高中时,不是差点被校园暴力吗?后来你之所以没事,其实是因为我哥偷偷拿修车的榔头帮你打了那几个男生.”

“还有后来你来成都读大学了,我哥就到成都的汽车修理厂上班.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他的.我是输血染上这个病的,屋里人都不管我了,只有我哥管我.我和他一起学修车,有时候晚上下班了,我哥就掏出你的照片来看看,照片还是从你以前的初中学生证上剪下来的.或者去你们学校逛逛,图书馆在哪儿,食堂有几个,哪里的猫儿会咬人,他比你还清楚.哪怕你男朋友偷偷背着你去酒吧了,我哥都还帮你打过喝麻了乱勾兑人的他.”

孙吴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喃喃道:“怪不得啊,我说我怎么有次醒来下巴是青的.”

毛豆苗没理会孙吴,继续说着:“这样的生活一直到上周才停止.”

“上周,上周是我要回丰都迁祖坟的日子.”

那天是个下雨天,很大很大的雨,父亲早就请乡下的先生选好了日子,要把老祖母的坟迁到另一片风水好的山头.我和孙吴开车经过那个进城的隧道,雨太大了,迎面开过来的大货车车速实在是快得吓人,我们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顺利躲开,没想到后面突然抄来一辆面包车,和大货车撞到了一起,当时我和孙吴还在为自己死里逃生而庆幸,甚至连父亲都说是老祖母在保佑我们等

哪有什么祖宗保佑,一直保佑我的都是林芍药.如果不是他和他的面包车,和那辆货车相撞的就是我和孙吴.

我把脸埋在手掌里,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表情:“你哥的葬礼是什么时候?”

“今天和明天.”

是了,丰都的葬礼按例是要吹吹打打热闹三天的.

“有请乐队吗?”林阿姨不在了,我怕他会走得太冷清,虽然我知道他是个爱冷清的人.

“他远房的表姨给他请了一支.”

那就好.这样也不会太孤单.

毛豆苗问我:“你去吗?现在去还来得及,成都到丰都只要坐三个小时的动车就到了.明天早上下葬.”

我从手掌里抬起头,望向孙吴.

孙吴伸手拍拍我的头:“姜叶,去吧.”

6、18:00

出发的时候,我跟孙吴买了本他店里的《家》.伸手选书的时候,书架上的老先生都很调皮,一个个从飘口里探出半个身子,跟我开玩笑说,带老头子出去看看二十一世纪新世界.但我还是只带走了一本《家》,一来是我搬不动那么多书;二来是我的钱包也买不起太多.

在动车上,我问孙吴:“你现在知道我能跟这些写书的作家们说话,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物?”

“不会.”孙吴用手撑着自己的脸,做思索状,“书写出来就是作者与读者的一次交谈,有的人选择用文字和作者保持交流,有的人选择用思想与作者保持交流.你只不过是有些直白,把这交流的过程表露出来了而已.换个角度来讲,这也同样是种幸运,要知道,许多人与这些作者的交流往往是单向的、得不到回应的.”

“你也会和作者交谈吗?”我问他.

“不会.”他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又笑着看我,“是不是有些失望?我没有像林芍药那样假装自己听得到你和他们的对话.”

我摇摇头.我当然知道林芍药一直都听不到,但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能感受到他的慈悲.

“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非要来你的店里实习吗?”我又问孙吴.

孙吴若有所思:“或许是被我的英俊所打动了?毕竟当时你可是快哭了的样子,缠着我,说哪怕不给工资也想在这里工作.”

我不以为意地“嘁”了一声,说:“其实是因为你这里的书.我长大后逛了很多家书店,都无法和那些作者交谈,我在很多家店里问候过‘巴金先生、老舍先生、张枣先生,你们还好吗?’但换来的都只有老板和员工们看怪物一样的眼神.只有在你这里,那天我还没走进来,我就听到了那阵熟悉的喧哗声,我一走进去,他们齐簌簌地对我打招呼:‘小姑娘,又见到你了,真好’.”

“告诉你一个秘密,”孙吴非常认真地看着我说,“店里很多书其实都是我从二手书市买回来充门面的,你知道的,我主要还是卖教辅资料,那些文学书上的塑料纸包装都是我后来自己装上去的,所以,我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你从前在‘苹果树林’里结识的那些老朋友.”

我站起身,给了孙吴一个长长的拥抱,我把头搁在他肩膀上,说:“孙吴,谢谢你.”

窗外的玻璃映出非常红非常红的夕阳,在密布的霞光里,我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已经飞出了这节车厢,我的胸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我浮在空中,看这列车和车内所有的人都被浸泡在很浓稠的橙红色中,然后那列车突然加速,驶向夕阳的更深处.

我飘到云层,本来该躺在腰封里小憩的巴金先生也跟着飘了上来.他站在离我最近的那朵蓬松的云里,温和地问我:“孩子,你还痛吗?”

“不痛了,先生,我已经把那根鱼刺取出来很久了.”

“孩子,你還怕吗?”

“不怕了,先生,我已经无比平静了.一切都刚刚好,就像这场夕阳.”

这场夕阳是这样的好啊,就像我和林芍药第一次约会时一样好.整片整片的居民楼被泡在大红大黄的夕阳里,层叠交织的雨棚把外面的橘色霞光遮得严严实实,我站在开满苔花的昏暗小巷里,问林芍药,这家店为什么叫“苹果树林”?他回答我说,张枣先生写过一首叫《苹果树林》的诗,或许是因为这个.后来我回去把那首诗找来读,那首诗很长,但我如今还会背其中的两句:痛苦装饰的秘密妃子/望着你/你突然后悔手指的相遇/你无法到达镜中的另一边/无法让两个对立的影子交际.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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