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玥琦短篇小说二题(短篇小说)》
该文是小说和文学方面毕业论文提纲范文与史玥琦短篇小说二题方面硕士毕业论文范文.
史玥琦,毕业于武汉大学文学院,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诗集《走过》,并在《吉林日报》《城市晚报》《长春日报》发表过散文作品.
消失的年轻人
地球不爆炸,地铁不放假.二〇一七年八月,小米入职上海地铁的第一天,身材魁梧的站长第一次讲出这句口号,所有站务员、票务员、安检员、客值、行值和执勤民警挤在咸宁路站的总控室,他们简单鼓了个掌,欢迎新人.两个月前,小米眼前还是挥手道别的同学们,此刻她一米六五的个子站在地下三十米的世界,每隔一分半,轰隆隆的声响从四方传来,她感觉早上精心化好的妆花了.
上海现在有十六条地铁线,四百一十五座车站,每天有超过一千万人次在地下穿梭,延伸到直轄市的每个角落,这里是世界上线路最长的城市轨道交通系统.小米被分进了其中一个站台,二号线近机场的咸宁路站,上海西郊的清早,她被编为站务二队的新成员,负责看守C出口自动扶梯.“值班时不准拿手机”“换班时间务必签到”,二队的王川反复叮嘱她领导讲过的话,看上去,他面庞清秀,和红色制服不相称,是第一个和小米说话的人.小米被他领着熟悉环境,两个人互加微信.小米印象最深刻的话,是王川神秘兮兮地跟她说,地铁站务员工作的诀窍,就两个字:站着.
咸宁路站C出口人很少,半个月来,小米面向长长的扶梯,她数过很多遍,裸露在外部的有三十四阶,她想下面滚动的也应该是三十四阶,它们不停地循环在眼前.只有一次因为小男孩踩空,她按下紧急制动键,小孩没摔下多远,她跑上去搀.他妈妈见他额头流血,一下哭出声来,急匆匆地抱着孩子往上跑.小米很心疼,但不能跟着,她下来重启扶梯,站回原位,站台规定站务员不能离开监控位置超过五分钟.她抹下额头的汗,望向右侧长廊尽头的更衣室,除了常在这捡垃圾的朱阿姨外,今天没人在那乘凉,也没小孩玩滑板车.她松了口气,十二点交班和王川去站口的沙县小吃.
王川说过,地铁站务是全才,什么工种最后都干.一个月后,队长把小米调到客值上班.客值,就是客运值班员,人多时,作安全疏导.小米腰间别着喇叭,疏散客流,让大家往东侧的楼梯走,或是等车时向两旁散开.和小米一起搭档的是民警老马,三十出头,咸宁路派出所过来的,帮忙维护治安和地铁秩序.老马喜欢盯看来来往往的人,他爱用“打赌”这个词,“我打赌他肯定也就五十出头”.小米不忙的时候,自动防护门关上,会接他话茬,“不能吧,他看上去至少六十.”老马说,你得算上精神压力给人的苍老感.老马好像什么都懂,他给形形色色的人归类,这些人短暂相遇,被老马暗自贴上有钱、没钱,少年、老年,上学、没上学等诸多标签.
客流量大的时候,小米的工作变成苦口婆心的劝说,她努力说服往里挤的乘客,等下一班车,人们还是像黏稠的粽米一样往里塞.有控场能力的老马一旦去负一层执勤,换和她年纪相仿的小民警值班,小米他们就临近崩溃.一次她拉开一位个子比她还矮的瘦小男人,是个年轻上班族,那人骂了她一句,还往上挤,车门眼看关不上,小米束手无策.这时候,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彪形大汉,看上去将近一米九,他喊了一嗓子“快点”,一把揪住那个人,搂在胸前.那小男人眼睛圆瞪,不敢吱声,和巨人脸对脸.大汉面无表情,胳膊紧紧夹住他,门这才缓缓关上.
高峰期之后会有低峰期,九到十时,学生和上班族已经不出现在站台,间歇的沉默,只有站务员.王川眼望向站台的那头,像在自言自语.我擦,好无聊啊.他们只能钉在这,日复一日.小米和王川会试着从站台最东面走到最西面,看需要走多少步.上一次小米用蹦跳法走了一百零七步,破了王川保持了一个月的一百一十三步的纪录.老马正在监控的盲区靠墙打瞌睡.一个喝多酒的乘客,像是在和女儿打电话,声音越来越大,只有轰隆隆的列车能盖过去,但他并不坐车,不一会儿他蹲下来,一声不吭.老马过去询问情况,那人吃了一惊,站起身.小米他们望过去,那人岁数看上去很大,是一个老人.他对老马说,自己老伴很早就过世了,女儿在国外,现在自己独居,女儿却总来干涉他,他没有地方和人倾诉.老马拍了拍他肩膀,说那你跟我讲吧.他们聊了二十来分钟,老人整理一下裤脚,调整好状态,跟老马道歉.倒数第二班的车来时,他上车了.
小米叫老马当代雷锋.他的微信头像正是一个小孩戴雷锋帽,那是他一岁多的女儿.小米一直恳求他把小孩带过来,她可以带小妹妹玩.老马开玩笑,她应该管你叫阿姨.小米说,胡说,我们是年轻人,得管你这年龄叫叔叔.老马摊手,全站领导都管我叫小马,就你叫我老马.入秋后的十月末,老马照例观察异常情况.一个像高中生的女孩,没玩手机,坐在铁椅上,不一会又站起徘徊,她不和人说话,也不坐车,就那么原地打转,眼神涣散,头发显乱.老马有点心慌,担心她安全,甚至想到她会跳轨,就躲在角落里关注她.女孩一直没走,老马上前,叫她来警务室.几面监控屏下,老马端来一纸杯热水,又在自动贩卖机投出几个小面包.原来她是离家出走,钱没了,现在没地方去,不敢回家.老马想推心置腹地和她聊,劝她父母不容易一类的话.那女孩突然捂住耳朵,冲老马喊,你根本不是真正关心我,你不是,你就是怕我出事,不然你就没工作了,我们俩要是路人,你就不会关心我.老马说,地铁上默默走路这么多人,一般人都注意不到,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心情,他们晚上回家吃什么,是不是失恋了,今晚着不着急给领导做报告,对他们来说,坐这地铁没什么意思,这些事才是他们最重要的.我注意到你,说明我已经关心你了.那女孩依旧捂着耳朵,不知道听没听见,她最后还是说了家里的地址,老马亲自把她送到家,就在咸宁路站旁边的新安小区.
小米发现,老马最不能处理的就是情侣吵架.女孩和男孩置气,数落他约会不准时,俩人越吵越凶,女孩尖声响彻车站,男孩气不过,直接走了,女孩气得直哭,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衣裙在站台开了朵红花.小米不敢上前,她看着老马,老马也无奈,不知怎么劝.大伙都看着女孩,好像跟她一样期待男朋友回来安慰.这时捡垃圾的朱阿姨突然过来了,她精神其实有些问题,不过和站务员们关系不错.她把女孩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反复说着没事.女孩的肩慢慢不抽耸了,她慢慢站了起来.朱阿姨看见她屁股下原来坐着一个扁塑料瓶,朱阿姨之前踩扁的,一上午都没找着,她立马把扁瓶抽出来,扶着女孩的手撒开,扬长而去,念叨着,他妈的,原来被你坐着.女孩重又坐在地上,哭声更大了.
二〇一七年年末,因为票务室人员调动,小米被调到票务中心值班.她终于可以不必在站台来回摇晃,但一坐就是从早上七时三十分坐到中午十二时.没人来问询时,她就盯着安检员面前的屏幕,里面滑过奇形怪状的东西,从远看,有一半她都不知道是什么.一次她吓了一跳,从屏幕看一个箱子里都是人骨,还有一个骷髅,可安检员小李很镇定,要求乘客开箱.打开后,果然就是人骨,不过是医学标本,乘客是同济医学院的学生.
正是这天,在结算完票款后,值班站长会带着全体站务员,到轨道中进行例行检查.小米来这几个月,已经可以和新来的开玩笑,走在黑漆漆的地下长隧道里,每隔十米才有一处冷白的探照灯,她拍新来的肩膀,走,咱们买吃的去.回音在隧道前后方游荡,新来的站务员战战兢兢,问哪有卖吃的.小米說,最里面有个卖煎饼的老太太.王川听了直乐,这原是他讲给小米的,当时她吓得不轻.这是每一届站务员的传统,吓唬新来的小孩.大家互相壮胆,一共四个人,主要是检查卫生和积水情况,有的小孩来了两个月,才敢下来检查.
高大的站长走在前面,他说今晚要看完欧冠才能睡觉,说着说着,突然在应急车道的尾端停住了.小米问怎么了.他说,有什么东西掉我脸上了,好像是头发.大家抬头看,昏暗的光线下,即便拿手电筒照,也只有无数管道和电缆,大家觉得瘆得慌,还是通过老马报了警,后来警方接手了这件事.老马隐约地告诉小米,那里确实有人.小米捂住胸口,感觉心提到嗓子眼了,她没敢细问.她想起刚来的时候,老马给她们站务员女孩讲鬼故事,说这里以前有万人坑,淞沪会战以后日本人埋尸体的,所以隧道里总能挖出人骨头.她不敢再往下想,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进入地铁隧道的.
小米真正目睹死亡是一个月后,她值完班和行车值班的王川约午饭.两人走过E口,那是个没自动扶梯的出口,很少人从那过去,E口出去是一家二甲医院,楼梯的拐角,有处总不开灯的小楼梯间.王川逗小米,你说,那里面会不会藏个人.小米说,会,肯定有跟咱们一样无聊的人往里钻.第二天一早,小米刚醒,看站务微信群里有人说出事了.等她到班时,B口的楼梯间堆满了人,一副盖白布的担架被抬了出来.小米心里一紧,跑去警务处,老马没在,有个小协警说,昨天有个人在那喝农药自杀了.小米问,他什么时候进去的?他说,昨天吧,农药好像是今早喝的.小米从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看见了刚到的王川.她掸了掸红色制服,跟王川说,要是咱们昨天去那真看一眼就好了.王川拍了拍她肩膀,说没事.
二〇一八年二月,因为地球并没爆炸,除夕那天正好不放假,小米打算初一再坐车回嘉兴老家.老马晚上八时多骑电动车给她送来两盒饺子,说你就在监控底下吃,没人敢扣你绩效.小米说,扣也没事,我也不在乎那些钱.老马挺严肃地问,你打算一直干下去吗?小米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朋友圈越缩越小,就只有地铁这些人,我不在这干,也不知道去哪.老马拍了拍小米的头,说那过完年再想吧.
二月十六日,除夕夜的上海咸宁路站,一个人也没有,小米单独在票务中心值班,盯着出入口发呆.很多刁蛮乘客在这站台的各个角落里骂过她,她知道这些人没有真骂她,他们都有不如意,他们来来往往,他们今天都回去过年.地下三十米,小米感受不到外面的风、雪、红灯笼,这里如同往常的一天,每两分钟脚下传来轰隆隆的列出到站声,不过没人在这站下车.
将近十时三十分,一个叔叔过来,三十多岁,感觉比老马还要大,他说他要充值.小米微笑,问充多少.他说五十元,他递过一百元.小米找给他五十元.那人挺不好意思地说,不想要整的,可不可以给零钱.小米又换成了两张二十元和一张十元的.那人又说,可不可以给我五元的.小米又熟练地放回这些钱,取了十张五元的给他.那人笑着说,真不好意思,让你换好几遍.小米说,没事.那人说,祝你新年愉快.小米当了这么久站务员,没听见过乘客的祝福.她笑着说,也祝您新年愉快.这是当晚唯一一名乘客,也是她今年接待的最后一位乘客.
看向熟练播报站务信息、数钱不用第二遍的沈姐和张姐,小米好像看见了二十年后的自己.她内心管她们叫阿姨,这些阿姨在年后重复着地下这些工作,这是属于他们地铁人的生活.小米有些恐慌,她发现上海很大,咸宁路站很小,她开始注意来往的行人,尤其是年轻人,很快她认识了大周.
大周那天是小米导班客值时搭地铁的,他问红制服的小米,市中心回来的地铁最末班在什么时候,小米告诉他二号线是在十时四十五分.大周穿着朋克衣服,身材微胖,西北口音,背着大大的琴箱.小米问,你是要去演出吗?大周说,没钱的时候也在地铁卖艺.小米说,那你在哪一站卖艺?大周说,四号线巡回演出,一趟下来一百二三十元呢.小米说,你收徒弟吗?大周说,你要真想学我就能教你.小米说,我真想学,我叫米佳.大周说,你就叫我大周吧.他加了小米的微信,上车了.
地铁的铁规距是每上四天班,休两天,雷打不动.小米之前放假只是瞎逛,也不敢太花钱,没事就去些公园拍拍照,和大学的男朋友分手后再没想谈过恋爱.现在她从自己这一站坐地铁去找大周,好像半年以来,她从没脱下那身红制服.下了列车,她到了大周所谓的音乐会现场.在一个酒吧里,人稀稀落落的,大周给了她一把吉他,说你回家练吧,就接着给潜在的观众演奏了.他开始唱《开往春天的地铁》,“这个冬天,最后一夜,我和你都在寻找,开往春天的地铁”,小米很轻声地哭了.
年后天气逐渐变热,人心也很烦躁.四月份的时候,老马要被调去虹桥火车站地铁站.众人趁着午休搞了个小型欢送会,小米送给他一个福袋,上面是自己锈的鲤鱼跃龙门,说给他孩子系在身上.老马直拍自己后脑勺,说你都没见着过我闺女,哪天来我家吧.小米说,我肯定去,到时候你让她戴着,老马拍一下小米肩膀,一定的.小米也拍一下他肩膀,说到那可得干更多活了,活雷锋.
站务上的所有事,小米都熟了,剩下的只是重复,她甚至跟司机小徐学会开列车,不过没法实践,被抓到会开除.一天一个女乘客教育自己孩子,要好好学习,不然就得像这些人一样天天在这站着,不知道为什么她指向了王川.王川遏制住怒火,没吱声.小米想说些什么,而欲言又止.考研失败后,她就像没想好一样来到这里,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干吗,正因为不知道,她就在这晃荡,看过往的人.按吉他和弦让她左手手指起了茧子,她哼唱起《春天的地铁》,站在屏蔽门玻璃前看自己.此刻她想的只是平平安安上班,高高兴兴回家,早上不要迟到,不要碰见刁蛮乘客.在这呆一天,再呆一天,四季都是这些光亮,四季都是轰隆轰隆.
六月份王川递交了辞职申请.他上个月被医生诊断为重度抑郁,医生建议他不要呆在嘈杂的地方.他没和家里说,但打算回家休息一阵.小米好不容易请了半天假,陪他到出租房收拾东西.满地的垃圾、泡面袋、饮料瓶.王川在地铁已经工作将近三年了,这三年他都住这.小米默默帮着收拾好行李,就送王川到火车站.他说会给小米从芜湖寄老家特产.小米留了自己出租房的地址,说你好好养病,哪个休息日我去看你吧.
下午值班时候,有个乘客骂骂咧咧地来到票务中心,说自己没坐车,但是出站还是扣钱了.小米解释说,在车站逗留超过二十分钟以上,视作乘车,是要扣取最低行程的费用的.那个乘客不依不饶,说我就是没坐,你给我退钱,小米保持耐心,不断解释,最后那个人才悻悻而去.晚上站长叫来小米,告诉她被扣掉两分.小米不理解.站长说,那个乘客是领导暗访,小米说,我给他解决问题了呀.站长说,领导说你没说你好.小米说,可是问题解决了.站长摊摊手,但是你一开始没说“你好”啊.
二〇一八年七月十九日,一伙乘客没赶上末班车,小米又被他们骂了,虽然骂的是地铁、是二号线、是上海,但他们最终指着的都是小米.她点开和王川的微信聊天框,之前约了他两次来上海玩,他都说没心情,不想回来上班.她给王川发“我感觉我也坚持不下去了”.七月初的时候,王川的家人来过咸宁路站,他们指责地铁领导不该接受王川的辞职申请,至少要事先联系他家人,王川以后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小米觉得王川和他家人性格正相反,他温柔、热情、讷言.
七月二十三日,一大早,小米手机有十四个未接电话,和九十九条未读消息.她发现王川回了消息,只有两条,“我自杀了”“我吃了一瓶半安眠药,永别了”.小米以为是恶作剧,是盗号骗钱的,回复“您是?”.对面说,“我是王川家里面人,王川过世了”.她赶忙打过去,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泣不成声.她是王川的姑姑,说他在家里面自杀走了,已经进行火化了.王川妈接过电话,问小米知不知道王川为什么要这样,小米说她不知道.小米挂了电话,脑袋空空.十分钟后,站长打来电话,问小米知不知道王川家出事.小米说,刚刚知道了.站长问,你们关系好,他有没有说过什么?小米说,没有,他最近也没和我说几次话,但我只知道他不想上班.站长说,这是他个人问题,和我们工作环境没关系,我们的环境不好吗?小米明白他要分离人和地铁的关系,她脑中响起了轰鸣声,挂断了电话.
送过王川后,小米第二天晚上照常上班,她引导着乘客乘车、出站.九时多,车站又是一片沉静,她坐在控制中心,没觉得很伤心,她只想等到运营结束.结束后,她看着自己手机,发现所有地铁的同事都在问她这件事,微信中慰问她,节哀,不要太难过.小米觉得全世界好像只有她和王川有链接似的,别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或者说王川很遥远,只有她是他的窗口,她感觉自己就像王川的遗孀一样接受慰问.
票款结算,卫生检查过后,空荡荡的咸宁路站只剩下小米一个人.小米在地铁最好的朋友刚走,她却依然还站在这上班、下班,没有她喘息的空隙,她心里空落落的.漫步到大厅处,地下三十米,号啕大哭,只有自己的回音.第二天凌晨五时三十分,她要照常穿好红制服,换好票箱,继续工作.她期待着明天不要遇见暗访的人,不要遇见刁蛮乘客,平平安安上班,高高兴兴回家.
二〇一九年三月,小米成了大周音乐工作室的专职摄影师,大周说她摄影有种云间漫步的轻盈.辞职后她很少坐地铁,一次因为堵车,她迫不得已地坐了回四号线,两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在地铁上吵了起来.其中一个挥公文包砸向另外一个,空中包里的文件都撒了出来,白纸铺满半个车厢.一群角落里的小伙子急忙过来帮忙捡拾,很快归置好.两个人面红耳赤,没了刚才吵架的分贝,不停地说谢谢.
小米知道,这群年轻人很快会下车,顺着出口跑上去,从地下消失.
时速九十公里小年出发
我醒来时,老肖正试图单手掰断火柴棒,支在上下眼皮间,他另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从侧面看去,他像一个泥塑.他显然没察觉我醒,粗黑的手指还调试他那黢了半圈的皱眼皮.我轻咳了一下,他不为所动,过半分钟那浅色的火柴棍已经支棱在他眼眶间了.他的大手又落在挡杆上,这段高速公路漫长得好像无须换挡.
我和老肖前天从福州启程,昨天傍晚开到达州,这是他说的“大单子”,货箱里全是茶叶.他把临走时福建老板给他的一大包熟茶撕开,抓了一把倒到我保温杯里,他说喝茶养神是开车的基本功,茶喝不开车也开不好.他喝得很足,现在还是困了,他大概有三十个小时没睡,从我昨天接手两个小时后离合踩空突然减速,车差点熄火.我们在达州吃手撕鸡的时候,他又从货流中心那接了个短单,出发去宜宾,跟我说这趟跑完就回天门,他想给儿子买部新手机,昨天我姑还在电话里和他说没必要.在市区爬上车,我没争过他,他说我手太生,我开他也得盯着,就让我到后面躺.车刚开上通向宜宾的高速,我就睡着了.
清早日出其实和日落差不多,但空气要冷上十倍.我从卧铺侧身挪到副驾驶说,姑父,你怎么把暖风关了?他说,我要困死了.我说,那你还不让我开?你看没看过《猫和老鼠》?他说,没看过.我说,你现在这个造型,和里面得汤姆猫一模一样.他说,这个很管用的,咱们今天稍稍休息一下往湖北方向开.我问,还有多久到?他说,不到一个小时吧.
老肖说一会儿卸货后,就直接导航回天门.我问,那咱们不再接单了?他说,我找找顺路去重庆的单子吧,空车跑回去的话,路费加上油费,咱俩这次就白忙活了,年前应该能到家.我低头翻手机日历,今天是小年.我们驶出匝道,减速往高速出入口开.车里暖和点了,宜宾应该比老家气温高些.我们发现前面排了不少车,交警伸手示意,让我们停下.老肖按下车窗,等交警走到跟前.一个脸庞稚嫩的辅警走过来,看模样年龄和我相仿,他手里拿着个纯白如同超市扫码器的玩意,仰头朝老肖说,同志,你们得下车,要测量体温.老肖按下车门的锁钮,我和他一起跳下来.他揉了揉眼睛用家乡话问,为么事要测量体温咧?那个辅警朝我俩脑门扫了两下,我俩额头上像是貼上检验合格的标,扫码器冒两次绿光,辅警扽了下自己袖口说,你们不知道武汉有疫情吗,都要封城了,从昨天开始要检查每辆进湖北的车,要是你们有发热症状就进不来了.老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嘀咕,这么严重啊.
赶往服务站
我和老肖不敢在宜宾多逗留,去重庆又没有订单,车卸货后在环城路打转,他睡不踏实,在我开的时候一直查来查去.后来他索性手捧着保温杯盯手机屏幕,物流平台的界面五分钟一刷新,距离最近的会率先匹配,我已经快背下整条街边的五金店名称,那手机也没响一下.我没看向愁眉苦脸的他,头撇向左侧看窗外,说我们也可以跑一单四川省内的吧.老肖说,我早看了,这上面全都标明不要鄂牌车.我回头看了眼我俩的干粮,还剩十四桶泡面,一袋火腿肠.
和我姑通电话时,他一贯是报喜不报忧,我记得我小时候老肖就是乐呵呵的.上一个月我爸妈叮嘱我,你和你姑父一起开车也照顾点他,我才知道以前他的货车生意如何破产,合伙人如何携款跑到国外,官司又如何没打下来,不得已才拉货养活一大家.他跟电话那头心平气和地说,我们接了两个短单,正在找货.等我开车门下去把垃圾丢掉回来,他拿着手机乐得法令纹深陷,他接到了一个到资阳的单子.
从宜宾家具厂装车后,我俩没耽搁一分钟,资阳在北边,不是回家的路,却是日落前最优选项,老肖说如果后面有单子回湖北,我们还得赶回去.往北二十公里的银昆高速检查口,聚集了比白天更拥挤的车群,应急口尽头停着两辆救护车,红蓝灯交替闪着,收费站上的人和我们说了几句话,你们湖北的车快点回家过年,别在外面乱跑了.
我让老肖睡了一会儿,他坚持要在副驾驶眯着,我知道他不会睡的,我俩差不多把能讲的鬼故事都交换完了.我初中因为父母做买卖去东北读书,那时我和我这姑父就出现了交往断层,我早忘了他眉飞色舞讲的带我去汉江边摸鱼、下棋的日子.他说,自从有孩子以后,就不像年轻时候那么乱跑了.我说,我们现在不是在乱跑.他说,我送货还是以短途为主,都是在省内,不然你姑担心,但这次的单子大.我说,也好,咱俩顺便旅游了.他问我,你怎么毕业不找工作?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瞎逛.他说,你就是不给你父母省心.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但又不想那么困在家.他喝了一口茶说,那你还是开车的料.
公路兩旁趴伏着高低错致的山群,在水雾里曲折地显现.我想别过头看一眼,可方形前窗框住我的眼神,我前倾身体,令腰部放松,时速保持在九十五,耳边只有车声,又隐约有瀑布的声音.公路总是在日落的时候安静异常,再过几天我就将置身老家的庙会,初一人山人海,能把眼前的空路填满.驾驶室里弥漫着泡面味儿,幸好我带了空气清新剂,我想一会儿在资阳清理一下.
我确定我听见了,但无动于衷.老肖狠狠地拍打我,羊,羊,羊!没错,羊,远处出现了三只山羊,它们并排垂着头,侧向我们朝高速隔离带缓缓移动,占据着左右两个车道.我本能地减速,一鸣笛,它们像没受惊一样地挪开地方,避开车头,继续朝我们相反方向走.老肖长嘘了一口气,这太危险了,后面要是有车就完了.我说,我看到后面没车了.他说,要是有,不能减速,只能撞它们,伤到人就惨了.我没说话.他说,到服务站咱俩换过来吧.
无处安放的车轮
我比老肖更早看出了异样,高速检查站不由分说地拦下了我们,一个中年模样的戴口罩的女人过来测量体温.你们怎么现在还来送货?你们快点回家吧.老肖憨厚地笑,说想趁着年底挣点钱,带侄子出来历练一下.那检查员警惕地从小小的椭圆镜片后打量我俩,镜片随着呼吸在有节奏地上霜.她看了下结果,指着我说,你有点偏高,三十七度二,不过还是正常范围.
资阳街上人很少,或许是年根底下都在备着年货,我俩把车停在卸货的工厂边,下车一边抽烟一边等收货人.对街走过来一个老头,套着军大衣,里面是工厂制服.他还没走过一半马路,嗓门就亮了起来,典型的四川口音,和老肖挺像.你们湖北的车怎么来这了?赶快走.我深吸一口烟说,大爷,我们来送货的.他说,在这别逗留,我们这现在不让停湖北车了.老肖拿出烟盒,要递过一根.他摆摆手,说你们快回去吧,湖北车不让进的.不多时,又有工厂的几个人围过来,他们像故意不知道我俩是车主,围着车开始指点.我绕过去看,这是个卷烟厂,没揭开塑料皮的新门也掩不住里面的颓败,我身后,一群人围着老肖和货车,吵吵嚷嚷.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从很不搭的塑钢房走出来,迈着八字步问我,这是你们的车吗?我说是,我们接单子来送货的.他说,我们这不让外地车过,你们赶快走.我说好,卸货后就走.他说,你们最好早点走,现在全省都管制了.我把烟头扔到地上说,你们的烟好抽吗?他从兜里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根.
对厂的人迟到了半个小时,老肖和我吵了半个小时要往哪走,我兜里还剩两千多,没什么话语权,让他空车跑回家.我打开接单平台,多半老肖给打过电话,到上传行车证时他们便开始婉拒.我把车门打开,想给驾驶室散味,丝毫没想到这半个小时将是我们停车最久的一次.接货的工人用方言商议着今晚去吃什么馆子,我听个差不离,和老肖说,咱们可以往东边先开一开,说不定临近城市就能接到单子回家.老肖鼓弄一会茶渣,说,行,先跑着.
公路上的年夜饭
再过半个小时,我的脚一定动不了了.我的整个身体曲成了S形,这是最省力的开法,车座间的扶手箱堆了一堆烟头,点缀几根我没支好的火柴棍.老肖用脸顶着手机打瞌睡,这样稍有提示他就能立刻翻看,可希望太过渺茫,我们走过了遂宁、成都、德阳、绵阳.在德阳本来接到一单,对方老板在电话里说小心行事.到了接货地,我们还是遭到,赶过来时,反复测量我俩体温,老肖说我们半个月前就离开家了,一定是安全健康的.可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说疾病有潜伏期.货最终没上成,只得回身上高速,在市区稍有不注意,交警或者某个社区街道处人员就会催我们走.
失去目的地已经六天,我俩在打转.车不可以停,因为没有地方停,人不能不醒,不醒就会没命.老肖在捋自己前面的头发.我说,姑父,你睡会吧.他说,咱们现在每走一公里就是一块五,空跑三天,已经是不挣钱了.我没吱声,我清楚我俩正在乱开,没有一个匝道下得去.老肖大概在后面满货时才是得意的,我也和他不甘愿,我手头这一千多并不能撑到我俩回家,大概全国的单子都在拒绝“鄂”开头的车,能搜的只有下一个地点的导航,而南充、西充、蓬溪、射洪,这些名字并无意义,我们没法真切地开到这些地名代指的社区.相反,我们一旦停靠在刚下高速的某个乡镇,“外地车辆及人员不得入内”的红色标识会让我们急刹车.我希望能找到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客栈、一张铺着白床单的干净大硬床,窗帘稍稍挡住一点光就好,我能在那睡上整整一天.老肖说我在做梦,回卧铺躺着.
我们下车抽烟,只能趁到休息站加油的工夫,没有正当理由多呆一秒也是奢望.昨天我姑和我爸都打来电话,我俩一致说现在活好,我们在找货.他们叮嘱我俩,找货也别忘吃饺子.老肖满口答应,挂掉后,发现只剩下一桶泡面.他让给我吃,我没胃口,说等到了下一站.
下一站只是极其短暂的休息,有时棘手的事情到你面前,你没有准备,你也没有多惊慌,我俩清楚我们哪都去不了了,只得在公路上吃喝拉撒,厕所上久了都有检查员来给你重量体温,我意识到在无目的地前行时,我们已经在四川兜了四五个内圈了.我和老肖在南充周边晃悠时就已经意识到,我们没法回家了.匝道下去,要么是雪土混合的刚挖的人工路障,要么是警惕着我们身份的警示语.昨天老肖开车用力地捶车喇叭,他嘀咕了一句,要是咱们从达州回家就好了.很小声.
我们开到了一处休息站,货柜半空的便利店并没饺子,老肖正搜刮着所有泡面,我戴着昨天检查站送给我们的一次性口罩,走向收银员,指着烤肠箱说,全要了.我和老肖的年夜饭是一袋子烤肠,七八根,还有两桶泡面.我们侧身对坐着,我说,姑父,新年快乐!说着就把保温杯的茶干了.他苦笑一下,说太严重了,你说这新冠肺炎啥时候能没有.我说,咱们先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吧.对面倒车镜里,一个辅警朝这边走来,手势是尽快离开.
报警求助
大年初五,我们打110,向天门报警.老肖说明情况后,干警说,现在天门感染的人也很多,各道路也已经封闭,你们恐怕进湖北都很困难,如果你們确认自己是健康的,找当地110说明一下情况,让他们安排一个住所吧.挂断电话,我俩导航突然失灵.老肖问,这是哪?我说,我也没看,哪不都一样吗?我俩手机都显示成无信号,和外界彻底失联.现在是老肖把方向盘,远处有低矮的群山,近一点能看见牛群,我希望它们跑过来,卷着泥土拱到公路上来,这样道路阻隔,就将有人把我们救出来,或者被牛拱到河里呆着,我和老肖就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我昏沉沉的,可我不能睡,因为老肖已经困得要扇自己耳光了.刚才我分明看见他闭了一会儿眼,车头打斜,我喊他,他回正了,两分钟,眼皮快把火柴棍压断了.
我们只清楚自己在向北开,在东边不让我们通行的情况下,我们又绕了几个圈子,一路上被检查了四十几次体温,我时常是三十七度多,老肖是稳定的三十五度多.而服务区不让停,高速不让下,从前天开始,我没碰过车,一直帮他盯路.和老肖一样,我眼前也将一片漆黑,这条路可以通向无数地方,但我俩没一处能落脚.我们打算开出四川,向西安方向进发,绕道回家,这是老肖的朋友在电话里给出的意见,看看陕西是否管制轻一点,最好有一些订单,我们也算有点盼头.有几道浅浅的溪在西面的野坡上歇伏,一股股的浅灰色,天空、风、长江、不冻液、公路、天门站,我眼前氤氲着灰蓝色的希望,我想睡,但不能睡,我怕老肖撞到人.
我跟他还是在一个服务站换了过来,我们照例停靠不到十分钟就在数双眼睛的凝视下离开.我想到封城后的老肖家,只有我姑和他儿子,现在老肖的呼噜声比发动机还要响,随之消失的是拉货挣来的钱.昨天我俩好不容易驶进一个镇子,正准备停在一段少有车辆通行的路桥下面,睡上一会儿,不到十分钟,就有一队人举着标语过来劝离了.我俩不能给村镇的人添麻烦,老肖否决了我申请当地110看守的提议,他还想回家.我想开车这件事和拉磨是一个道理,我们在路上疾驰,如果没有一个地方能落脚,那和原地踏步没有区别.
目的地
人在最困的时候常常忘记前面发生的事.白手套把我拍醒,说,你怎么停这了?这是应急停车带,很危险的.我眼睛差点没睁开,问,这是哪?交警说,汉中.我脑袋空空的,怎么也回忆不起是如何停的车.老肖醒了,他皱巴的眼圈突然噙泪说,同志,我们太累了.我们在路上飘了半个月了,真的找不到地方了,哪都不能接收我们,老家也回不去.交警叫来两个人,我俩几乎是被搀下来的,这时我才意识到真正过去了多少天.
汉中高速口有一面红旗,我迷糊中看见了“全民抗‘疫’、守护家园”.我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也和老肖一样缄口报喜,他们说现在全城封禁,不串门、不上街,他们让我注意安全,我让他们安心休息.我们和家里人一样被封在了时速九十公里中.我现在终于可以用脚走路,老肖走在我后面,我们坐上了派出所的车.我能走到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干净大床前,这是我俩在手机上搜来搜去要搜的唯一目的地.老肖把保温杯立在床头柜上,就到隔壁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老肖正拿着送的两兜子食品站在门前,洗过澡的他抹了把脸,他说话的时候法令纹轻了好多,他说,二十天了,咱俩下盘棋吧.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
简而言之,这是关于史玥琦短篇小说二题方面的相关大学硕士和小说和文学本科毕业论文以及相关小说和文学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职称论文写作参考文献资料.
小说和文学引用文献:
[1] 小说和文学硕士毕业论文范文 小说和文学毕业论文题目范文8000字
[2] 小说和文学在职研究生论文范文 关于小说和文学方面学士学位论文范文2500字
[3] 小说和文学毕业论文的格式范文 小说和文学相关自考开题报告范文3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