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坦厂中学代陪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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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逢一年高考季,即将毕业于211大学的赵东,条件反射似的拿出手机,给“妈妈”发送一条信息：坚持坚持,马上就要解脱了.
这位打了双引号的妈妈,自然不是赵东的亲生母亲,她是陪伴他人生最重要一年——在河北省毛坦厂中学复读时期提供代陪读业务的阿姨,刘艳.解脱指的是将至的高考,因为每年唯有这个时间段后,刘艳才可以摘下代陪读妈妈的头衔,告别今年陪读的40多个孩子,迎来短暂而愉快的休假,做回只属于自己女儿真正的妈妈.
4月6日,毛坦厂中学高三学生开学的前一天,1.7万名学生和陪读家长归来,寂静的毛坦厂镇又回到了往日的喧闹,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陪读家长在测量体温后,拥入菜场采购,防控人员拿着大喇叭喊个不停,劝阻大家注意分散,不要聚集.
穿梭在人群中的劉艳,宽大的男士运动外套罩着瘦小的身躯,黑色挎包斜在胸前,钻进一栋灰白相间的单元楼里.
这是一栋住了48个学生的5层回迁楼,位于毛坦厂中学正对面的主街上,与学校直线距离不到百米.在楼里,刘艳为学生们提供住宿、洗衣、做饭、督促学习等“全托”服务,对外挂着“全托”牌子,混在诸多密集的餐饮店中,同刘艳一样,并不起眼.
镇上的3条主街一眼能望到头,远离闹市,被农田和低矮的民房包围.街边少见娱乐设施,也找不到一家网吧,但每隔50米就能看到一家代陪读机构.
与很多慕名而建的机构不同,刘艳的代陪读服务,是她无心插柳的结果.
在中国提起高考,绕不开的就是安徽的六安金安高级中学和河北的衡水中学这两所闻名中外的“高考工厂”.相比于衡水中学,说起金安中学,大多数人会很陌生,但若论到它的别名,毛坦厂中学,便如雷贯耳.
“可笑的是,我是来了毛坦厂后,才后知后觉的.与其他机构相比,输在了起跑线上.”40岁出头的刘艳,没读过大学,年轻时做过文员,卖过服装,开过影楼.5年前,生完二胎的刘艳,从老家来到毛坦厂的丈夫身边.
有一次,她打算去镇上采购日用品,因搭错了车,待到毛坦厂中学对面的主街时,已过中午12点,饥肠辘辘的刘艳想找家小店吃口饭,却发现学校附近的店铺竟然歇业了一大半,暗自感叹“这的经济太不景气”,甚至有些担心以后的生活.可待她询问了才得知,镇里的商家有个不成文的操作：学生午餐时间结束了,饭店就关门歇业,待晚餐前再营业.
刘艳隐约意识到,主街的生意并非不好,而是大多都围着学生转.因为学校宿舍拥挤,冬天没有热水,到点熄灯,饭菜质量也不好,学生大多选择住在校外.她觉得代陪读生意在这里会有需求.
很快,刘艳又与丈夫分居了,独自来到镇里,租下一整栋单元楼,当起代陪读阿姨.她根据每个房间的住宿条件,每个学生年收费2-3万元不等.刚起步时,独自做这行的人不多,家长也不信任小个体,刘艳只招到了10多个学生.
就这样,刘艳开始了她的代陪读事业.可真实的陪读责任与不真实的亲属关系,时常让刘艳难以抽离,会偶尔忘记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为了全身心做好“妈妈”,刘艳把女儿送到了合肥上初中,交给了自己的同行——代陪读阿姨,只偶尔在周末会和女儿通电话,很少过问女儿的事,更极少去开家长会.
但有时,她会冒充孩子家长出现在毛坦厂中学,坐进教室的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家长.
每天5点多,天刚亮,刘艳开始叫学生起床,吃过早饭后,学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学校门口.白天的毛坦厂街面开始归于宁静,路上少有人走动.
除了上学、放学时间,刘艳都把各房间门紧锁,以防学生溜回来.在陪读管理上,也模仿毛坦厂中学：不准玩手机,不准看网络小说,晚上11：30前必须回到房间,违反一次给予警告,第二次就通知家长.
晚上10点半,学生回到宿舍.刘艳准备了夜宵,热腾腾的速冻饺子,提前盛在小碗里.吃完后,学生们上楼走进对门分布的房间,屋内布置参照酒店标间,10平方米的空间里摆了两张单人床,两张书桌,桌上摞着半人高的复习资料,写着错题的彩色便条“装饰”了半面墙壁.
11：30,刘艳准时一层层查房,她轻轻敲门后推开,看着学生的侧影,听到笔在卷纸上沙沙作响,方安心轻轻合上门,向下一个宿舍走去.
刘艳的代陪读妈妈,为什么能当得风生水起?
送孩子到毛坦厂中学这样一个“准军事化管理”且升学率极高的学校上学,不失为许多家长,尤其是打工家长的最佳选择.
一个妈妈在毛坦厂中学陪孩子复读,放弃了很多,包括工作和家庭,但儿子经常半夜两三点回家,让她“滚蛋”;一个复读女生,妈妈在老家陪伴高三的弟弟,她只能被转给代陪读家长等“没时间”“外出打工”“陪不下去”,还有更多的种种,都可能是家长支付代陪读的理由.
“这才有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刘艳打趣.
央视曾做过一档有关高考的纪录片,第一个故事就围绕毛坦厂中学展开,迎面而来的就是小小的毛坦厂中学,上万名的学生.
“我所在的复读班有140多人,课桌椅顶到了教室后墙的黑板,同学们低头写作业,从讲台向下看去,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这场景让身处镇外的世界很难想象.”赵东至今仍难忘毛坦厂求学的日子.
因为学生众多,毛坦厂中学也成了当地的焦点,甚至带起了毛坦厂镇的绝大多数产业.其中就包括比当地居民数量还多的新常住人口——8000多户陪读家长的生活必需,及其衍生行业.
“但也不要低估了这笔生意的难度.”刘艳坦言.
事实上,刘艳要做的的确不比那些真陪读父母少.在这栋回迁楼里,她见过各种极端的学生.比如小新,总在楼里吸烟,刘艳告诉了他家人,结果小新和父亲在电话里说了不到3句话,就吵起来,还扬言说自己不想念书了.
“不念了”是刘艳最害怕的事,不仅仅因为生意会就此中断.为了让小新能安心读书,家长和刘艳都妥协了,刘艳只能在小新吸烟时,悄悄叮嘱：“下次抽烟,能不能注意一点儿,到卫生间偷偷抽.”
再如小瑶,连自己母亲的电话号都不会背,有时刘艳收到她母亲的微信,让小瑶放学后回电话,她说心情不好不想通话,刘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平时小瑶喜欢网购缓解备考压力,刘艳只给她10分钟的购物机会;有时,看到小瑶与同学聊个没完不回屋写作业,刘艳会把她拽回宿舍等小瑶总抱怨刘艳管得太严,开玩笑说：“我妈妈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阿姨永远比不上你妈妈的.”刘艳回道.
刘艳的一年从头年高考开始,到次年高考结束.唯有“年末”,她才能闲下来,刷手机、回老家或者呆坐着.大多时间,她压力都很大,害怕某个学生扛不住,发生点儿什么——尽管从没发生过.更怕高考出分当天,雷厉风行的毛坦厂中学又开始紧锣密鼓地招生新一轮复读班,本就不多的闲暇一再被压缩,让人喘不过气.
就像白岩松说的那样,“我们做不出任何嘲笑毛坦厂中学的行为,在这儿就读的几乎都是打工者的孩子,他们高考失利后,把毛坦厂当作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因为高考是这些孩子唯一可以改写命运的机会.”
因为代陪读生意的火热,引得了政府部门的注意,并开始介入管理,使之规范化.于是,刘艳和另一家机构的灯箱广告被要求撤下来,还被要求必须配备餐厅,一个宿舍只能住一个学生等
日历翻到了临近高考的5月,毛坦厂主街上的宾馆几乎满房.午饭时,送餐的陪读家长拥出,和从另一个方向拥出的学生汇到校门口,“席地而坐”一起吃饭.一个陪读妈妈拿出唯一的小木凳,儿子坐上,自己蹲着,小心翼翼地从保温桶里拿出两菜一汤,静静地看儿子吃饭.或是担心吃饭噎到,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只剩铁勺刮碰饭盒的声音在人堆里此起彼伏.
待到月底,学生越来越少,他们有的要回原籍参加高考,临别时不约而同都会给刘艳一个长长的拥抱.餐厅渐渐空下来,宿舍一片狼藉.刘艳开始对整栋楼做为期10多天的大扫除,可不知为何,她心里空落落的,鼻子有些泛酸.
吸烟的小新,是刘艳近年来能记住的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记得有次月考结束,刘艳问小新结果,“倒数第一名呗.”小新不看刘艳看天花板,“我估计我高考能睡在考场上,还是倒数第一.”
高考放榜那天,刘艳接到小新的电话,说自己考了500多分,能上一本了.随后,喜讯接连传来.“我没念过大学,那感觉就像自己孩子考上了一样,有成就感.”3年下来,她所代陪读的学生只有两个没考上本科.
再过几周,毛坦厂中学就要放暑假了,小镇像沉睡了一般,街面上犹如刘艳刚来那般,很少再见到行人.今年暑假不同,刘艳打算带自己的孩子出去旅游,然后再迎接新的一年與新的学生与自己.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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